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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3年第四期封面。
撰文|郭艳
郭艳(笔名简艾),安徽舒城人,文学评论家、作家,现就职于鲁迅文学院。
《雕像》是一个十分精美的文本,层层包裹的故事结构和多层衍生的含义彼此环绕,表达了作者关于艺术、爱乃至人的无缺性的文学解读。小说在架空的幻想中自在奔驰,人道得以在古典与现代的情境中被审察、透视与调查,文本触及了现代生计的实质实在和现代人的精力窘境。
小说叙说了年青女孩金沉迷于艺术,和男孩笑颈经常络绎于各类艺术展馆。在一次看展过程中,她邂逅了奥秘的轮椅少年伽拉,他们两个都看到了他人没有看到的雕像——“与狮鹫奋斗的人”,由此女孩的命运开端产生改变。金很快终结了与笑颈略显含糊的少年友谊。成年之后,金在意大利做古典雕塑修正作业的时分,再次遇见了男孩伽拉,此刻轮椅男孩现已能够杵着拐杖行走了。两个人在意大利上演了爱情的悲喜剧,他们的爱情伴随着伽拉对破损王国里跛足王子与女侍童爱情故事的叙说。小说在爱、逝世、爱的悼亡与重生中完毕。
这个是一个俄罗斯套娃相同的文本,具有多层的内涵和意蕴。第一层是实际日子故事,女孩金一直在寻觅与自己身心符合的人,男孩笑颈尽管也喜爱艺术,但他有着这个时代常见的平凡、造作与无知的高傲,关于艺术的认知和了解更多知识性和东西性。更何况笑颈实在太胖了,缺少最基本的形式上的美感。但是奥秘的轮椅男孩伽拉却具有了金关于抱负少年的幻想:对艺术的直觉,敏锐的鉴赏力,古典的朴实与稳定性,即就是残疾人,也表现了身心高度的无缺性。由此金和笑颈两度聚首,却终究各奔前程。而金和伽拉则穿越韶光,逾越了存亡,终究完结了艺术和爱的无缺性。
第二层是关于破损王国的故事,破损王国的人原本都是无缺的人,因为王子一出生就跛足,国王指令一切和王子触摸的人都必须有破损。一个令人震惊的成果呈现了:破损成为常态之后,破损被视若无睹,成为正常的存在;相反,无缺(无破损)的人则成为异类。这个故事经过跛足王子终究找到无缺的女孩,暗示破损的身躯仍然不能阻挡人关于爱情与心灵无缺性的寻求。破损王国是个绝妙的隐喻:成人国际强行拟定的各种规矩、规范和准则恰恰形成了人的各类破损。被成人国际谎话欺骗的王子,居然凭着自己对美与爱的直觉,突破谎话和虚伪,寻觅到自己实在的爱和美好。
张天翼,天津人,现居北京,以写小说为业,膝下无猫,养了一棵桂花树。已出书《如雪如山》《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扑火》等书。
第三层是叙说者金、被叙说者笑颈、叙说故事的被叙说者伽拉,他们构成了三维立体的镜像故事。笑颈代表着品尝十分好的现代精英,他们是自我的高傲的,乃至于偏执的,在碎片化生计中运营着自以为是的人生。金则是个患有现代性病症的人,不同于笑颈的不自知,她对现代人的鄙陋有着激烈的自省与自知。她挑选社会学,学习古代艺术品的修补术,经过对被损坏的艺术品的修补,她呈现了古典艺术的无缺性。但是现代生计的碎片无处不在,再次遇到伽拉之前,金修补的仅仅是古代雕塑,她的身心其实并没有被修补,金在碎片化中艰难地活着,比方她对性和爱都采取了戏弄和漠视的情绪。金和伽拉遭受了爱情,这种爱情逾越了尘俗价值,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精力符合与灵肉结合。金如同完结了自己对无缺性的寻求,但是又不时忧虑自己和伽拉的爱情不会耐久,他们的爱中一直徜徉着一个涅墨西斯。伽拉逝世之后,金极快地和笑颈成婚了,这次婚姻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他们的确各方面都十分适宜,且金又因痛失爱人极度哀痛,急需经过另一件工作来忘记伤痛。金和笑颈的婚姻凸显了金作为现代人自私、窝囊和虚伪的阴面,一方面金变节了自己对身心无缺性的寻求,无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尽管很老套,但是关于刚刚经历过真爱的金来说,无疑是一句告诫;一方面金也堕入庸常的窠臼:不爱的婚姻与唐塞的情感。她在婚姻中不断思念和留念自己对伽拉的爱情,乃至于带着某种偏执和反常。这既是对自己的变节,也是对婚姻的变节。但是,金和笑颈很快又离婚了,金终究仍然据守了自己关于无缺性的寻求。文本结束:多年后,伽拉以雕像的办法归来,金得以用修正术的办法完满了自己的终身。
第四层是关于破损的身体和魂灵的故事。金和笑颈都是身体无缺的人,但是他们的魂灵和情感却孤单、孤寂与空无,他们是带着严峻精力残疾的现代人。伽拉不管作为人或许雕像,他的身体都是破损的,但是他能够具有某种让人仰慕的无缺性,比方他面临破损的安然,对瞎子自愿服务的坚持,以及某种奥秘的关于自己信仰和价值的笃定和据守。一如那个跛足王子,在一个满眼破损的国际里,仍然能够终究发现并找到那个仅有健全的女孩。
文本叙说了关于真与爱的被发现,身心符合的爱欲,以及人的无缺性的复归。金这个人物十分具象地呈现了现代人关于这些问题的内省,她是一个游走在实际日子和艺术国际的旅人,架空的日子状况使她稍稍远离熙攘的现代日子,坚持着关于生计实质实在的考量和探求。金算是现时代文学中的“多余人”,她拥抱真与美,却往往不能完全地牺牲于真与美;她与实际之境疏离,却又被深度威胁在物欲与碎片化之中。这部著作在当下的含义在于伽拉对金说的一句话:“谢谢你看到我”,更让人感动的是接下来的一句:“我不是错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在诸神离场的时代,在古典崇高闭幕的当下中,金仍然执着于去发现真与美,能够看见事物内涵的实在性。金关于精力日子的寻求,关于当下的生计来说是独异的,乃至所以奢华的。相关于长远的传统,从前的确认性、无缺性和逾越性已然式微,乃至于成为了某种逝去的、朴实的海市蜃楼的存在。关于深植于物质主义、愿望生计的现代人来说,日子早已被肢解得乱七八糟,但是经过阅览《雕像》,咱们重温这些价值和理念,并在破碎之后重拾关于爱情、真与美的感念与遐想。古代雕塑经过修正术能够被恢复修正,现代人碎裂的魂灵该怎样回复其无缺性?或许咱们仍旧要回归诗与真,一如荷尔德林所言:在这贫穷的时代/诗人何为?/ 但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崇高祭司/在崇高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附《雕像》小说节选,全文宣布于《北京文学》2023年第四期:
1
我十六岁时,有一个“展友”。他跟我差不多年岁,住在城市另一边,他父亲是位策展人,因而大巨细小的展,他都消息灵通。我跟他在一次美术馆暑期活动中相识,从此结伴去看各种展览,画展、摄影展、雕塑展、设备艺术展,等等,每次约在展馆门口碰头,有时合租一个解说器。
其时我以为他跟其他青春期男孩不相同。他喜爱读书,不爱喝碳酸饮料,不急着夸耀自己,惋惜他是个胖子,后颈有褶,两腿因内侧肉多,走路时略往外撇。尽管他双眼颇有神采,耳垂形状也不错,但无补于全局。一个外表不拔尖的少年,如此巴望美、议论美,在略显惨烈的比照中,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有次一同看威廉·透纳画展,我走在他死后,盯着他后颈的褶,发现它两端上翘,像一条抿嘴发笑的曲线,上面皮肉里,又正巧有对称的两点洼陷,像眼睛,合起来是个讳莫如深的笑。他仰头看,感叹道:“真美,你瞧那半通明的海水。”他脖子上“眼睛”和“嘴巴”的表情,随皮肉扭动而改变。从此,笔记本里我给他的代号是“笑颈”。
那时我当然已开端揣摩“爱”,我深信,人无法爱上自己觉得诙谐的人。所以我跟笑颈共处时反而轻松。他有点高傲,一点点装模作样,幸亏还都在温文不刺伤人的范围内。每次从展馆出来,咱们都找个当地坐下来,公园或许饮料店,火热地交换定见,选出自己最喜爱的相同展品,一幅画或一座雕像。
转机产生在一个春天。城中有新展览,展出大西洋底一艘沉船上打捞出的物品,我约他一同看。早晨我正乘地铁赶往博物馆,笑颈打来电话说,家里暂时有事,今日他不能去了。我说:“我先去,你等有空了再来。这次咱们分隔看,相同能够评论。”
那座博物馆我和他去过很屡次,常设展览在一二楼,三四楼的四个展厅,用来安置国际各地博物馆送来的特别展览。沉船物品时代约为公元三世纪,装酒的耳瓶,装食物的陶罐,调料罐,钱币,乐器,鹰骨笛,占卜盘,项圈,脚镯,厨具,床榻构件,外科手术刀,银葡萄酒杯,红玉髓小瓶,等等,大部分是船员的日子用品,还有三座有不同程度损毁的雕像。
保存最无缺的是一件青铜雕塑“熟睡的爱神”,孩子靠在大石上,沉睡正酣,缺了一只手一只耳朵。另一座大理石雕像,叫“掷标枪的人”,他破损得太严峻,没有头,标枪也丢了,只剩一只紧握的拳头,半截肌肉拱起的臂膀,一块巴掌大的胸脯,以及一只用力弯折的赤脚。人们用几块白色立方体替代失掉的身子,按身体部位,把残块摆得凹凸参差。
第三座石雕有头和脖颈,一段披着布料、带右肩的躯干,一截左手肘,一条连着肚脐和腹股沟的右腿,一段屈起的左膝盖。他胸口处压着一只广大的狮爪,膝盖则被一只鸟爪擒住。惋惜那脸上没有五官,整个面部被粗犷地抹平了,犹如在火灾中毁容的受害者。
展柜旁的阐明牌上写道:这座雕像刻画了一个正与狮鹫奋斗的青年。有学者估测这艘船上原本还有涅墨西斯①的雕像,因为在希腊神话中,狮鹫是厄运女神涅墨西斯的伙伴。
我再靠近点,近到鼻尖贴上玻璃,逐渐从那没有脸的脸上,看出一种梦境似的、镇定坚决的神态。即便只剩肢体残块,也能在脑中勾勒出震慑人心的英姿,感触那股存亡悬于一线的紧张感。我小声嘀咕:“不知道打赢了没有?……”
巡场的安保员背着手,远远说:“请与展柜坚持间隔,谢谢。”
我答应着,箭步走开,走出老远,伪装去看边角柜里一字排开的钱币。比及那阵羞窘衰退,我又踅回去,立在“与狮鹫奋斗的青年”的柜子几米外。柜子有四面,我对着每一面,都凝睇了十几分钟。一切肢体都呈现出极用力的姿势。我看的时分,自己的手臂也不由得暗暗用力。
一出博物馆,我就给笑颈发消息:很美观,你快找时间来看。笑颈回道,好。这以后几天,我一直在等,不断温习对雕像、调料罐、厨具的形象,像每天给插花切去腐根,尽力为之保鲜。只等笑颈说“我也看了”,我就能够拔开瓶塞子,把主意一泻而出。
那时我年岁还小,对自己的判别缺少决心,一定要找到附和者才干安下心,选了样东西,要听到他人说能够,才觉得真的能够,做完一件事得爸爸妈妈夸好,才以为真是好。我觉得欣赏的快乐,很大程度上寓于定见的往还,快乐会在火热评论中,到达平方、乃至立方的作用。
校园课间的时分,我在笔记本上画出雕像残块的形状,再用铅笔在上头画线,画出我对破损部分的猜测:他双手或许抓住了狮鹫的翅膀,屈膝撞向对方肚皮,被巨爪挡住……
等了三个星期,才比及笑颈的电话,他说:“那个沉船物品展,我去看了。”我说:“太好了……”正要拔瓶塞子,却听他用冷淡的口气说:“我不喜爱。”
“为什么?”
“那不是艺术。一堆其时人的日用品,盆盆罐罐的,考古价值是有的,没什么艺术价值。我原本就不想去看。”
“怎样没有?罐子上的纹样没有艺术价值吗?古希腊陶罐上画了婚礼、运动会、阿伽门农……”
“你知道我对工艺美术的观点,那是伪艺术。”
“……你觉得那几座雕像怎样样?”
“就那座青铜小爱神还能够,但也不值我的票价。剩余那个,只剩几块残骸,一只手、半个脑袋,无法判别好坏。”
“掷标枪的人的确……不过那个跟狮鹫奋斗的雕像,即便破损不全也很美、很震慑。你不觉得?”
笑颈顿了一下,“什么?跟谁奋斗?”
“一座大理石雕像啊,有头、躯干、腿,腿上踩着一只鸟爪,就在东边,很大一个展柜……你没看见?”
那头缄默寂静了好长时间,他以惊讶但必定的声响说:“没有,我没看到你说的那个东西。”我也惊得说不出话。他弥补道:“因为你说喜爱,所以我看得特别细心,转了好几圈。你必定记混了,把其他展览上的东西记成那里的。”
挂了电话,我立刻去搜这展览的报导、图片。没有,真的没有,没有一篇报导提到“与狮鹫奋斗的青年”。博物馆官方网站的特展页面,列出几十张展品图,我找到了钱币、占卜盘、脚镯,找到了“掷标枪的人”,在展厅的全景相片里,替代“青年”,挨着“掷标枪的人”陈设的,是一个沉船恢复模型。
三天后我亲眼看到了那具模型。它独占一个书桌巨细的敞开展台,影子映在几步外“掷标枪的人”的展柜玻璃上。它是真的,不是博物馆拍错了图。我在展厅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在船的展台四周转来转去,失望地蹲下盯着地板,想看地上是不是有躲藏的活动盖板,把“青年”吃了下去。
前次那个安保员又背着手过来,“不要抠地板砖,谢谢。”
我动身,对他说:“您好,请问这个展览的展品都在这厅里吗?”
“当然。”
“前次我来,在这个方位看到一个石头雕像,叫与狮鹫奋斗的青年,是不是搬走了?主办方撤掉了?”
他看着我,口气跟笑颈相同:“什么奋斗?跟谁奋斗?雕像就这两个,一个小孩一个大人。我天天巡场,没见过你说的那玩意儿。”
“怎样没有?前次我跟那个展柜的玻璃凑太近,你还过来提示我坚持间隔。”我大步跑到最近的一个展柜处,模仿其时姿势,鼻尖贴上去:“我其时就是这样,这样。”
安保员摇头,“不记住,这当地每天来上千个人,除非有人把展柜玻璃撞碎,或许随地巨细便,不然我哪能记住!你离得太近,坚持间隔,坚持间隔。”
等他走开,我在占卜盘的柜子边寂然坐下来。只需闭上眼,我能在黑暗里看见它,破损五官的脸,手肘,胸腹上的肌肉线条,肚脐,腹股沟,大腿,鸟爪紧抓的膝盖。就像我五岁时外婆逝世了,有好几年我不明白,为什么一闭眼外婆就是活生生的,会说会笑,睁开眼,这世上就哪里也没有外婆了?
不远处一个小孩说:“爸爸,古时的人就喜爱这样的雕像吗?只需手和脚?”
我尽管心境奇差,仍被逗得嘴角一动,无声发笑。睁开眼,只见一个中年人手牵一个小女子,站在“掷标枪的人”前面。那父亲说:“当然不是,这雕像原本是完无缺整的,有臂膀有腿,有手有脚,跟你相同,仅仅在海底待得太久,许多部分被海水冲走,还有一些被海豚叼走当玩具了。”
女孩肃然考虑一阵,宣布见地:“或许小人鱼捡到它,立在花园里,其他人鱼妒忌,把它砸坏了。”
那对父女脱离后,我注意到那里还有一个坐轮椅的参观者。他年岁不大,至多比我长三四岁,展柜里的射灯灯火映在他脸上,他面临展柜,双手扶膝,扬起脸,如同在留心听空中传来的声响。
我渐渐动身走出几步,换个视点看,少年脸上有种含糊的神态。他按下扶手上的按钮,轮椅转向,在地板上嘶嘶滑动,改为面临沉船模型。
我蹑足走过去,在那人右边站定,斜着眼球审察,本来他双手扶在膝盖上,是在触读一本盲文册子——这个展不供给能用耳朵听的导览器,只需文字解说册,搁在展厅门口架子上,能够自取,他摸读的应该是盲文版别——他是瞎子?……啊,太悲惨了,不能走路,还看不见东西。可假如看不见,来这儿又有什么含义?他为什么单独出行?他家人呢?
他的手瘦长,手背上显出琴弦似的骨头,指头在凸起的盲文上滑过,只用一个食指指尖读,其他指头向上抬起一点,手的姿势很温顺,如同他摸的是情人的头发。
我看得过于肆无忌惮。接下来无比为难的一幕产生了,那人遽然侧过头,莞尔一笑:“我能看得见,不是瞎子。”
我只觉整块头盖骨轰然飞起,打开嘴,先是说不出话,接着又只能一连串说:“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那人的目光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停在我脑后某处,看着那块飘在空中的颅骨,他说:“没联络,我猜你是过来想给我解说,对吗?”
我心生感谢,但仍是决议不要这个好心的台阶,诚笃一点,“不是,我是出于猎奇,的确不礼貌,不过你需求解说吗?我乐意把一切东西给你讲一遍。我还挺拿手描绘东西。”
那少年笑了,“谢谢。其实上个月我来过一次,发现解说手册没有盲文版。我尽管不盲,但有几个朋友是瞎子。我回去之后给这儿的人打电话,他们确保说立刻制造盲文版。这次再来,是为了查看他们是不是唐塞我。”
他拿起膝上的小册子,像举起一面旗号似的挥动。我说:“本来这是你催促他们做的。真了不得。”
那少年怡然浅笑,表明秉承夸奖。
我说:“其实我也是第2次来。啊,有件很古怪的事,前次,就在咱们现在这个方位(我用脚尖踏地,宣布咚咚声),我分明记住摆的是一座雕像,名字叫……”
那少年接口道,“‘与狮鹫奋斗的人’,是不是?”
“对!对对!没错!”我差点尖叫起来,手捂住胸口,“是的,就是它。前次我最喜爱的就是它,我觉得它尽管破损不全,但仍是美得……美得要命,是我见过最有力气、最动听的雕像。我让我的朋友来看,可他来过之后,说他没看到那雕像。方才我问安保员,他也说底子没那样东西。要不是你,我都置疑自己脑袋患病,产生错觉了。”
提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做了个傻呵呵的动作,伸手去碰他的轮椅——其实我更想碰一下他的身子,以供认这个人实在存在,而不是……
那少年淡淡一笑,“我不是错觉,也不是全息投影,是真的。”
我再次窘得浑身皮肤发紧。他以寂静的腔调说:“那座雕像也是真的,不是错觉。你必定知道,石器、石雕、化石、岩矿标本这些物品,有严厉的保存条件,温度操控在20℃,湿度在40-50%之间。成果上月有几个展柜的温湿度操控出了毛病,导致物品受损,主办方很不快乐,把那几样东西撤回,从头修正去了。‘与狮鹫奋斗的青年’就是其中之一,其实你再多看一遍,会发现不但那座雕像,还有一把青铜手术刀、一个躺椅构件也消失了。”
他解说得入情入理,我的心总算舒打开,余光里看到那个背着手的安保员,问:“那为什么安保员也说没见过雕像?”
“他骗了你。”
“为什么?”
“因为这是博物馆作业人员渎职形成的,他们当然不肯供认。他的上司和他们都以为,矢口否认比吃力解说更好。”
他轻声说话时,我得以光明磊落地凝视他的脸。那相貌有一种独特的对立,固然他头发稠密,脸颊洁净润滑,嘴角也紧绷绷的,但目光和神态偶然一闪,让他显得既年青又衰老。
展厅里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访客,我走在轮椅周围,咱们边走边聊,把展览又逛了一遍。感觉过了好久,又并没过多久……他跟我抱歉,“对不住,我得走了。”我发现他半垂着头,面色似有异常,心想他究竟跟健康人不同,身上带着隐疾也说不定,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调转眼球,薄雾似的目光投过来,鼻尖耸动,如同要用视觉嗅觉一同估计眼前这人能否与闻秘要,随后说:“不是。这个馆的卫生间没有残障人士设备,前次我就吃了点苦头。”
我脱口道:“我帮你。”话一出口,知道大大不当,颅骨又往上窜了半寸,再次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
那少年又笑,这次笑得比之前大一些,嘴唇一咧,里边倏地闪起洁白牙齿的光,我心中掠过荒唐的主意,如同在哪里见过这一幕,或是读什么诗篇时脑中幻想过——你的牙齿如新剪毛的一群母羊,洗净上来,个个都有双生,没有一只丧掉子的……一同心里还有一点莫名的定心,牙齿最能露出人的日子状况,他的牙规整美丽,阐明日子条件不坏,能让他得到好的照顾。
他说:“你现已帮我许多了,你都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少。我能坚持回去,今日为了来这儿,我特别从早上就没吃东西、没喝水。卫生间的事我也投诉了,不过那个不像盲文手册那么好办,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他们改造了没有。”他抿嘴浅笑,两眉往上一纵,操作轮椅,掉转方向,朝展厅门滑去,我在一边跟着。
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时,他像遽然想起来似的,从膝头拿起册子递给我,“能不能帮我放回架子上?谢谢。”我当然说:“好。”
我小跑着回去,把盲文册插回在展厅门口的架子上,心里升起一丝预见,从速回头,公然,那少年不见了,乌青的电梯门正合拢最终一道缝隙。
他先走了。
假如我飞快跑下楼梯,绕到电梯口……
那或许能截住他。
但我拼命抑制那种激动,指令自己站在原地,站得像一座雕像。
我乃至屏气了一阵,生怕呼吸产生的震动也会不坚定毅力,直到预算时间,他的轮椅现已开出博物馆,再也无法寻觅,我才放松下来,拖着脚走向电梯。
那时我太年青,脸皮太薄,给自己定了许多苛刻的行为准则,庄严软弱得像一只薄胎瓷器。我以为已然他不肯跟我同行,不想再多沟通,我就不能厚颜无耻地跟过去,以免自取其辱。
自从那次关于沉船物品产生分歧之后,我和笑颈的联络渐渐冷下来。接连两次他约我一同看画展,我都推掉了。推掉的原因,一是遽然觉得不需求“展友”了,二是我只需有时间出门就跑到那个博物馆去,期望走运再来临一次。
又过了三个月,到了笑颈生日的时分,我在书店选了一盒印得很精美的歌川广重画片,写上“祝生日快乐”寄给他,他打了个短短的电话道谢,但两个月后我的生日,他没有回赠礼物,也没再约我去看展览。等我到外地读大学,我跟他就完全断了联络,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和人之间的联络会溃于如此细小的不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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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端读的是社会学系,趁爸妈打离婚官司如火如荼,没空管我,点灯熬油地考了文物与博物馆学的研究生。这门学科的耶路撒冷在意大利,所以我去了意大利。罗马不仅是国际中心,也是修正科学的中心。
因为早早开端出产艺术,到14世纪他们现已有了一堆老宝物需求修正。1506年人们从旧皇宫的泥土里挖出拉奥孔、大蛇和他的儿子,父子三人总计丢了两条臂膀、一只手,教皇请米开朗基罗来修。老米对此十分慎重,只画了一幅素描图,就抛弃了,谦恭地说不敢随意动它。修正术很快成为一门稳健、蓬勃发展的科学。17世纪的修正者们已懂得据守可逆性准则,卡罗·马拉塔担任修正梵蒂冈法路奈吉那回廊时,给每一笔都做了记载。有些损坏来自天灾,1997年小城阿西西产生地震,圣方济教堂里200平方米的岩画被震毁,墙上八位圣人坠地,跌得破坏,人们搜集起12万块碎片,用五年时间拼了回去。到了今世,意大利人仍然是最注重这件事的国家,他们为此拟定宪章,给文物修正捐钱的公司能减税免税。
我在中心修正高级研究院学了五年。这专业有几种方向能够选,石材、服装、纸制品、乐器等等,我当然选了“石材”,除了考古史中世纪史拜占庭史还要学化学、物理、冶金学、矿物学,听教授讲岩石的劣化机理。成为注册文物修正师之后,我进入研究院下设的作业室,从此过上朝思暮想的、跟雕像日夜相对的日子。
咱们的作业间像手术室,也像化学实验室,X光机、试剂、显微镜、手术刀,还有脚手架、起重架、高压蒸汽机、钻床、抛光轮……
移动一座雕像,或许比移动一个伤员还费事,要先给它订制一个铁架,捆扎固定,挪到运送车上,车低速行进期间,还要用声学办法勘探路途,监控或许呈现的波动。运进作业间,假如雕像巨大,要搭脚手架。用喷雾软化尘垢,一块块开端清洗,再喷一遍外表活性剂,用小刷子、棉签把每条皱褶里的碎屑和尘垢弄洁净。但铜雕的锈迹不能完全除去,要经过试剂确认哪些是有害锈,哪些不会恶化,就要保存,不能让雕像紧绷闪亮得像明星打完针的苹果肌。手术刀是用来除去前次修正痕迹的,绝大部分修正都不是第一次,当然也必定不是最终一次。钻床也很常用,一些大手术要用它切开合金短棒、打孔,填上环氧树脂胶,完结断肢再植。
在我进作业室那星期,有一组搭档刚好完结一项长达十年的使命。一座皇帝骑马的铜像“恢复出院”,他们开了个隆重派对,给皇帝和马做了立牌,印了大头照贴满墙,上面涂鸦“再会!等我回来”。修正永久没有最终一次,未来总会有更好的技能和资料,把时间形成的损伤一次次疗治得更好……这几乎像爱的隐喻了。
修正术是面向艺术品的医学。有些修正师会爱上他经手的雕像,就像医师爱上患者。一点不古怪,几乎太合理了。整天跟那绘声绘色的胴体鬼混,伏在青铜和大理石的腿、胸脯、腹股沟上,凝视那些秀美的五官,支付无尽耐性和温顺,废寝忘食,很快你会信任他们是被咒语变成这样,在石头金属的皮肤之下,有一个跟咱们相同的魂灵。那些小心谨慎的触碰和聚精会神,跟爱同享一副面孔。
有的搭档给“自己的”雕像取昵称,等“小胖”“无腿”“俏臀”被送回去展出,他们会定时探望。有些修正后的雕像因不适合再展出,运入仓库保藏,那就是天人永隔。
一个女搭档半开玩笑地称她的雕像为男友,“我的17号莫非不是更美、更忠实、更耐久?”
我问:“耐久是什么意思?”
她说:“只需我在他身边,他就总是硬的,永久不会软。”
我往来过几任男友。那几人的嗜好、往来时的窘事,比方接吻时我被对方唾沫呛得咳嗽出来,等等,我都能毫无心理压力地讲给密切友人。但我没跟任何人共享那件事。
辽远时间中,坐轮椅的少年含糊得像远古岩壁上徒具人形的画。我不止一次擎起火炬,穿过长长的乌黑窟窿,回去看他,看着自己在电梯前回身走开的那个时间,不止一次地懊悔,其时为什么不追下去。
那处懊悔从未消肿,我乃至能隔着衣服摸到它。
还有更可怕的主意:或许他病情恶化,僵卧在床,忍耐褥疮的痛苦,等着被人翻身;或许他已不在人世。
有时我跟自己说,对爱和陪同的需求,是虚拟出来的,要尽力战胜。某年跨年夜,朋友带我去看一个乐队表演,他们唱弗洛伊德的《我多么期望你在这儿》:“How I wish you were here(我多么期望你在这儿).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咱们仅仅两个游弋在鱼缸中迷路的魂灵)……”人们喝彩着倒数计时,情侣们目光盯紧对方嘴唇,比如枪口瞄准靶子。我问自己,你期望在这儿的是谁?答,是那个人。每个许愿的时机,我都留给他。我想要再会到他。
进研究所的第三个夏天,我被派去修正一座18世纪的酒神雕像。博物馆的要求是一边修正,一边展出。他们在展厅里造了一个特大玻璃柜,把东西搬进去,我就在里边干活。我也成了展品,游客欣赏我骑在酒神大腿上,用软毛刷子蘸药液,涂改肋间肌。人们看他,但更多人看我。
开端几天,我觉得很难过,尽管玻璃门一关,声响能阻隔多半,但那些审视的目光像一刻不断的噪音,吵得人心乱。后来搭档跟我说:“你就当柜子外面那些人是雕塑,是用肉做资料、骨头和肌腱当楔子的雕塑。他们会动,是因为通明的修正师要用通明的四轮车,把他们运到不同房间去。”
她真是个天才。从那天起,我完全安然了,目中无人地享用我跟狄俄尼索斯的二人国际。这位酒神是十八九少年的姿势,一脸憨稚婉娈,没有胡须,鼻梁细长,薄唇打开,神态像刚喝了口酒,正揣摩滋味,又像倾听身边竖笛的笛声。
他斜倚长榻,一堆石头布料垫在腰臀底下,堆出极美的褶皱,令他似乎坐在云层或水流中。那具大理石身体上,处处是千人一面的美好线条,头戴一圈叶冠,葡萄果实一串串压在双鬓处,头发打着卷,从颈后垂到带裂缝的胸膛,右手握杯,左臂膀举起,腕子上只需一个平面,左手缺失了。
我用一管唇膏巨细的黑光灯扫一遍外表,寻觅瑕疵和裂缝,记载下来,然后逐个处理。第十二天,我现已发展到了腹股沟的“阿波罗腰带”部分。早晨九点开馆,最先来的是一个夏令营部队,八九岁的男孩女孩,个个目如晨星,仰头看着我,戳戳指指,那小脸颊的完美弧线足能愧死贝尼尼。然后是一群外地游客,全家人穿着花衬衣、渔夫帽、帆布鞋,明显看完博物馆下一站是海滨,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快走完这一站的急迫。
碗里的表活剂没了,得再用水调一些,橡胶手套闷得出汗,直打滑,我脱掉手套,抽了张棉纸,放在两掌中心搓,让它吸汗。外面有一副目光,在玻璃板一米外专心凝睇,正如这七天来几千双眼睛。那是个青年,穿一身象牙色西服,右手撑着一根手杖。
(节选)
撰文/郭艳
校正/陈荻雁